文沐他们正听故事听得入神,乐槐却忽然不说话了,三个人都悄悄地把脚步朝正屋前挪了一步,就听屋子里的人乱糟糟地着急发问:“结果呢?结果怎么样?”
“结果,”乐槐说,“结果我当兵才半年就被调到澧源大营,兵粮一吃就是五年,直到大前年春天升了哨长,这才有了四十五天的大假。我想,我这回可算是衣锦还乡了吧?我把历年攒的钱都带上,又一口气支了半年的粮饷,还找人借了不少钱,跑回去给我爹买了五亩地,又给我兄弟说了门亲,拍拍屁股就回来了……”
“谁问你这个!那闺女呢?凤娘呢?你怎没娶她?”
“她呀,早嫁人了……”
这话一出,在一片叹气惋惜声中乐槐说道:“好在没娶哦。你们是没看见,我那年回去在庄上又遇见她了,几年没见,她那脸黑得,那手粗得,那皮肤……唉,就和文昭远那相好的差不多一个模样。谁能想到,当初那么俊俏一个闺女,几年光景就彻底变了个人呢?”
屋子里又是一阵哄笑。屋外与文沐一起的田小五和苏扎却有些难堪,目光游移神色尴尬地扯了下嘴角。随即屋里安静了一下,就听有人“哦”地惊噫一声,紧接着就是座椅鼓凳挪动时发出的砰噔闷响,随即一个高大人影蹬蹬蹬疾步走出正屋,立门口略一张望,两步迈下台阶过来就紧紧地握住文沐的手:“好你个文昭远,妄自你还说是我商瞎子的朋友——到了燕州这么久,都不说来看我一回!”
两个人如今的阶级品秩分别太大,文沐本来是想行军中大礼的,可双手被商成握住挣脱不了,别说行大礼,就是想拱手作揖也是不成。他一直把商成看做极要好的朋友,虽然说分别时久见面难免心情振奋,可万万没想到众目睽睽之下商成竟然会和自己执手寒暄,殷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,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激动,心头一片滚烫,双手紧紧握着商成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,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。跟在商成背后涌出屋的一众兵士早就看得呆住了。
刚刚还拿文沐开玩笑的乐槐脸色有些发白。燕山提督来军营里巡视,看过营房之后就叫了些人到公廨里拉话,因为摸不准他的秉性,一开始大家都还存了小心应付的念头,可商成既没督帅的架子,说话做派又遂他们这些大头兵的心意,渐渐得大家也就没了戒心,敞开了话题天南地北地一通东拉西扯。这里都是单身汉,说话也没个顾忌,渐渐地话题就转到女人身上,他也把文沐的“风流事”拿出来如此这般譬说一回。谁知道督帅大人竟然刨根问底地打听文沐的情况,又叫人赶紧去寻文沐回来。他原本以为这是商成听起了兴致,想见识一下文沐这个风流人物,现在才知道事情和他想象的全然不一样,原来这两个人居然早前就认识,他们不单是故交,而且还是十分要好的朋友……
他现在恨不能把刚才说的话都吞回去。
唉,早知道就不该这么多话!现在好了,一句话得罪两个人……
商成他们故友重逢,显然还有许多话要说,其他的军士便告辞散去。临走的时候商成告诉大家,兵部已经批准了燕山卫的请示,同意从澧源大营各军中抽调一批军官士卒补充到燕山。他说:“大家回去之后可以考虑一下,看是不是能留下来报去年的仇——这个仇早晚必报!有愿意留下来的,就去军营指挥那里知会一声,这两天里卫府就会派人来接受,随后就安置。不愿意留下的兄弟也不勉强,依旧照日程动身。”
送走众人,商成这才和文沐进到正屋里吃茶说话。两个人各自简单讲述了鹿河失散之后的经历。在知道文沐遭遇到的种种情形后,商成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道:“不瞒你说,我回来之后托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,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。“托人打听过你的事。问过几回,回回都没你的消息,我就以为你已经……”
文沐已经猜到商成请托的人必然是王义。但商成不愿意说破,他也没有再提,黯然一笑说道:“别说你了,就是我自己,千里亡命中几次都以为这番必无幸免的道理……就算在燕水边的军营里养伤,也有两三回都是生死一线之间,一条腿已经踏进鬼门关,又被人生生地从阎王簿上勾掉名字……”他盯着桌案上茶盏里袅袅升腾的一缕水汽,许许多多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在淡淡的水雾里忽隐忽现,或悲伤,或不甘,或痛苦,或狰狞,越闪越多越闪越急……他心头蓦地一阵空落,怅然一声长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