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来相较于死,在对方眼里,承认弑父之实才是最大的失去——对方想求的是一个所谓嫡长子奉圣命登基的名正言顺、天命所归,想以此来欺骗世人,甚至是自欺。
更想要以此来压他一头,仿佛这样便可以永远高高在上地踩在他的头上,永远高他一等。
这是心病,是执念,大约也是促使对方走上不归路的源头。
只怪他年少时心思皆沉迷于战事之上,终日于军营中人打交道,竟不曾察觉到自己家中这位寡言内敛的兄长,早已于暗中将他视为最大的仇敌,且之后终其一生都在算计着要如何置他于死地。
他的命太硬,躲过了一次又一次。
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,却皆因此被牵累。尤其是真真,更是为此平白断送了性命……
纵然抛开家国大义,形势大局,对方也必须要为此偿命。
燕王看着忽而大笑忽而大怒的庆明帝,眼底一派冰冷。
“……难道朕说得不对吗?什么弑君,什么杀燕王妃,什么遗诏,不过都是你们凭空捏造罢了……谎言成不了真!要杀便杀,待朕死后,遗臭万年的也只能是你们这群无耻小人!”庆明帝咬牙切齿,语气却又无比畅快。
“谎言成不了真,这句话应当送给皇兄才是。皇兄坚称遗诏之说乃是捏造,不过是认定遗诏已为你所毁,一切都已无对证。”
敬容长公主自一旁上前的侍女手中接过一物,双手高高捧起于身前,宽大祭服衣袖顺势垂下。
她目色凛然,凝声道:“可皇兄且看这是何物——”
庆明帝定睛去看,眼底赫然掀起狂澜,脑中亦轰然作响。
不……
怎么会?
不可能!
真正的遗诏,分明早已被他丢入火盆中烧得干干净净,灰飞烟灭!
一定是假的!
敬容长公主立于神案之前,看向前方:“先皇遗诏在此,尔等接旨——”
“……”
四下躁动嘈杂。
真是先皇遗诏?!
众人半信半疑间,只见燕王与吴恙退至阶下,率先撩袍而跪。
看着二人笔直跪下的背影,江太傅眉心微动,眼底闪过思索之色。
这少年郎从一开始便事事与燕王同行,一同闯入陵殿,一同奉香……
紧接着跪下的是一同退至阶下的太子。
这个举动让众官员中愈发哗然。
纪修亦卸刀跪地:“罪臣纪修听旨!”
许明意也跪了下去,其余内监宫娥见状暗暗交换了眼神罢,也垂首跟着于各处跪下。
官员们犹在举棋难定之际,解首辅托起衣袍,身形端正地屈膝而跪,定声道:“臣,听旨!”
真假与否,总要先听了再说!
这道有力的声音拉回了江太傅的心神,他面颊一抖,赶忙也跪了下去——按说这等事他本该是头一个才是,方才一个失神竟叫叔明抢了先,到底是老了啊,失了些敏锐!
见老师总算有了动作,早就准备好了膝盖干着急的纪府尹连忙紧随其后。
其余官员见状有跟从者,也有依旧笔直站立之人,人数参半。
即便各人态度不同,四下却也静了下来。
敬容长公主缓缓展开明黄绢帛,宣读声清晰入耳——
“朕受皇天之命,膺大位于世,得定南王吴竣、镇国公许启唯,及皇后母族之助力,得定天下祸乱。朕不过临御数年,恩泽未浃于民,又因出身市野,起自寒微,实无大智在,未能察觉规正家中,不曾及时立储以安各心,方致当下之困局也。朕今已近弥留,诸事已晚,燕王定辰征战于外,惟有传位于荣王,以安初定之局势,免伤臣民于水火。思前想后,今留此密诏,则为今后虑——
如若荣王登基为帝,不勤于政,不虑于民,不友于手足,不敬于许吴二姓功臣,则命敬容公主示出此诏,由众臣辅议,代朕止损规正过错,另立新帝——皇子燕王定辰,仁明刚正,建功无数,可归天下人心,宜登大位,以勤民政。内外之文武臣僚,当同心佐辅,尽忠秉节,保我大庆百姓永宁,朕无憾矣。此诏若出,当诏告中外,咸使闻知,钦此!”
随着敬容长公主音落,四下愈发寂静。
这寂静是无声无息的,却也是翻天覆地的。
解首辅无声叩拜罢,起得身来,未立即应“遵旨”二字,而是看向敬容长公主,肃容道:“遗诏真假,尚未可知,不知长公主可否交由臣等过目一观?”
敬容长公主下意识地看向起身的燕王。
燕王颔首:“烦请解首辅与江太傅过目细辨。”
这二位在朝中举足轻重,更是先皇在位时器重之人,由二人掌看辨认是在情理之中。
侍女接过绢帛,送到解首辅与江太傅面前。
“……”
李吉闭了闭眼睛,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。
这一日,终于还是来了。
他甚至已不敢去看庆明帝此时是何神态。
皇帝也很安静。
异样的安静。
他未曾出声打断敬容长公主的宣读,反而一字不漏地将遗诏所书静静地听完了。
这道遗诏他并不陌生。
同他先前拿到的那道一模一样,一字不差……
原来是有两份。
果然是他的父皇,他的好父皇啊……
“呵。”
他竭力绷直的身体里忽然发出一声低笑,而后一声渐渐高过一声,笑出眼泪蒙住了视线。
他似看向了神案的方向,声音幽幽空洞地道:“到底是父皇技高一筹啊……死都死了,竟还要如此处心积虑对付他的嫡长子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