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然回到院中后,并未有立即歇下,而是去了书房。
小厮想劝一劝,然而瞧着眉眼尚且稚幼的男孩子坐于书案后身形端正,似有撑起一切决心的模样,到底未曾多嘴,只默默上前研墨。
他什么都不懂,嘴也笨,就这么静静陪着公子吧。
“我出去之后,可是有人进过书房?”吴然突然问。
他的手边是一只乌木匣子,匣内盛放着的是整个吴家有分量的东西——家主印。
近来他每日皆要打开来看上许久。
故而,他方才几乎一眼就看出了此印隐隐有被挪动过的痕迹……
虽细微,落在他眼中却醒目。
“回公子,约两刻钟前,二老爷和三老爷曾来过,小人正要同公子说呢。”
“二叔三叔?”吴然眼神微动。
也是,除了二叔和三叔之外,其他人也断不可能进得了他的书房。
可这家主印……
“二老爷和三老爷是特来看公子的,见公子不在,将这几本册子留下,便都先后离去了。”
若不然,他也不能知道公子说去三老爷处是假话,继而便赶忙出去寻人了。
吴然循着小厮的视线看向书案上的几本册子。
二叔三叔近来皆在帮他细理族中诸事,十分用心。
“你方才说先后离去……二叔和三叔不是一同离开的?”
“二老爷先走的,三老爷又坐在堂中等了片刻,后有下人寻来,似是有事须去处理,三老爷这才离去。”小厮细致地作答了。
吴然看着那方大印,一时有些走神。
单凭此,并说明不了什么。
真要论起来,三叔亦是家中嫡子,且是他的长辈,更能撑起大局——
可这枚家主印,是三叔当众交到他手中的。
三叔虽少言且不苟言笑,不似二叔那般性情洒脱随意,更得小辈亲近,可近来一应棘手之事,却也是三叔替他挡下了大半。
另一半便是靠得二叔,短短时日,二叔给予他诸多提醒,使他保持清醒敏锐,也教会了他许多道理与手段。
他知道族中上下不乏怀有异心者,但他最不该怀疑的似乎便是二叔和三叔……
“公子……是有什么不对吗?”见他神态,小厮轻声问:“若公子不喜有人踏足书房,自明日起小的便吩咐下去——”
想想也是,公子也要慢慢开始掌管大事了,书房自然而然便也要成为重地了呢。
“嗯。”吴然点了头。
旋即,却又道:“但二叔三叔若要进,则不必相拦。”
小厮笑着应下来。
公子最亲近的果然还是二老爷和三老爷。
然而他却未曾留意到男孩子将那枚家主印于匣中微微转动了些许,停留在了一个方便辨认的位置上。
而后才将匣子合上。
下次,他应当就不会再“记错”了。
吴然垂下眼睛,看向那几本册子。
他那日才同二叔说过,二叔和三叔是最值得他信任的人。
可二哥曾说过,这世间的信任并非是没有任何条件的,更不该是盲目的。
而越是信任之人,一旦起了疑心,便是再如何细微,也要去及时证实。无论结果如何,是被证实还是消除,至少会得一个明朗,而不必一直心存无端猜忌,伤人亦伤己。
他希望是消除。
他暂时沉下心来料理手边的族中之事。
遇到不懂的,便拿纸笔记下,以便明日请教长辈与族人。
在小厮退下换茶水的间隙,他适才取出了怀中的那本名册,一页页翻看着。
其上的名字有他熟悉的,亦有全然陌生的。
但每个名字之后都缀有其身份与所负责之事,使人一目了然。
……
一应丧事准备妥当之后,便到了出殡之日。
当日丧仪之上,有驻扎在宁阳城外的钦差遣使者送来了吊唁书信,惹得族中人等愤慨不已。
“家主便是为他们所害,他们竟还敢登门惺惺作态!”
“杀人凶手于此时前来吊唁……试问居心何在!”
“家主在天有灵,我等于此起誓,必报此不共戴天之仇!”
一时间,附和声震耳。
站在吴然身侧的男人微微垂下了眼睛,掩去了其内冷戾之色。
竟皆是一群不识时务的老东西……
既如此,便也没什么好商议的了。
这主意,到底还是少不得要由他来拿。
……
定南王府这场浩大的丧仪毕后,宁阳城中便下起了雨。
这场雨绵延数日未止,已叫宁阳城提早察觉到了冬日的冷意。
吴然坐在书房中拆看着一封密信,捏着信纸边缘的指腹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关于那份疑心,他等来的似乎不是消除——
而是被证实。
他将那信纸焚尽后,便离开了书房。
每日这个时辰,他都要去同族人议事。
纵然心底翻江倒海,越不可露出异样分毫。
议事厅内,分歧声非但不曾因为丧仪结束而有减弱之势,反倒越来越混杂。
或是真真正正接受了家主已死的事实,如今这些声音里藏着的各色私心,便也愈发不遮掩了。
吴然看着那一张张脸庞,听着耳边的诸多论调,心中渐渐生出一个念头——或者,这才是祖父的用意所在吗?
现如今,周围似铺上了一张无形的大网,将所有人都已笼罩其中,真真假假,各路意图,待到大网收起筛落之日,或都将无所遁形。
成大事前,务先真真正正扫清内里,坚固己防,以绝内患,方能从容对外……
他似乎又学会并亲历了一课,在他九岁生辰这一日。
于这一片混乱局面中,并没有几个人还记着他的生辰,便是从未落下过他的生辰礼的二叔似都忘了。
二叔近来很忙,这一点,他比谁都清楚。